主题
绝杀
谭任余
壹
我是一个杀手。
一个二流的杀手。
确切地说,是一个混得不尽人意的杀手。
杀手并不是我的理想职业,基于这一点,因为没有职业热情和高超的职业技能,事业无法经营得很好也是必然的。
当杀手不过是种讨生活的手段,这世上,恶人更容易生存。
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介于一流和三流杀手之间。其实二流杀手要讨生活并不难,但我已经开始厌倦杀人。
前辈说,干一行厌一行,这的确是一句精辟之言。可杀人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只能选择一直向前,而我,却只想放慢脚步。
只要偶尔到组织上报个到,能隔三差五地拿几条人命换点儿钱,够我快活几天就好。
我并不像组织里的其他同行那样希望在江湖上有个响亮的名号,就如荆无命和中原一点红。
我觉得要名气的都是傻缺——作为一名杀手,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隐藏。古人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一个收买人命的杀手被搞得江湖上人尽皆知,走到大街上谁都认识,还怎么去办事赚钱?
历史的教训就摆在眼前,中原一点红和荆无命就是因为曝光得太频繁,最后,一个是没人敢请,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了,只能早早退隐;还有一个,名声太大,树大招风,被人干掉了。
所以说,有时做名人也并非全是好事。
而我就不同了。虽然我的功夫不如他们高,但我的境界比他们高,更懂得保护自己。
隐于闹市,偶尔干一票不大不小的买卖,够我到宵香院和酒鬼楼好好地舒坦几天,平时则爱干吗干吗,一点儿乜不需担心被官府和仇家认出来。要是我愿意,我还可以隐婚,跟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呢。
谁说杀手就要无情无爱无牵无挂?那都是忽悠外行人而已。
组织里隐婚的人可多了去,只要不影响工作,组织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不知。
若内部有人大嘴巴出来检举揭发,组织索性就让他永远闭嘴。守不住秘密的家伙难免不会出卖组织。
而如果是其他帮会的同行指证,组织为了维护自身的行业形象也会尽力出面澄清。这样的事例看过几个之后,我也就明白了老大的用心。
他其实还是挺愿意干这事儿的。这年头干什么都竞争大,要想在业内有点名气,炒作是必要的。偶尔来一点好的坏的消息,根本无伤大雅,却可以很快将大家伙儿的眼球吸引过来,藉此提高组织和组织内老大想要培养的杀手的名气,何乐而不为呢?有些一流杀手也就是这样诞生的。
我是组织里的老鸟,对组织的内部操作和杀手准则十分清楚明白,因此,我从未失手过。老大曾经想培养我成为一流杀手,但我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老大对我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正经接过任务了,这次老大却要亲自见我。
按老大留下的暗号,我来到了接头的小树林。
在五丈以外,我便已经看见老大背手而立,一身黑衣在白天显得十分突兀。
哪怕我的草上飞已经练得跟风掠草尖一般轻盈自然,可还是逃不过他的耳朵,还没等我近身,他已经发话了:“你的轻功又长进了。”
我刚一落地,一卷画轴便乘着一道劲风朝我扑面而来。
“杀两个人,三日之内动手。”老大转过身来,表情和声音一样冰冷,有种不容违抗的力量。
我展开画轴,画像上的两个人一个贼眼如豆,一个脑满肠肥,下面的身份介绍写着,一个是官,一个是富商。
这样的人通常都很好下手:官身边的衙役吃俸禄,平日里只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欺压欺压百姓,根本没工夫练拳脚,即使你在他面前杀了官,也不用担心他们会与你拼命,因为谁当权都不会影响他拿自己的那一份俸禄,但活着却很重要。典型的一群酒囊饭袋而已。
至于富商,有几个钱的只会聘请护院守住家中的金银财宝,却舍不得浪费银子请保镖,下手亦不难。
“为什么是我?这样的人,应该是靶头吧。”
靶头,是我们的行话。指杀起来难度不大,可以用来给新丁练手的目标。
“那一群废物根本难成大器,杀人还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报假账,我不想再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这事儿委托人催得紧,不容失手。再说了,一次要解决两个,对新丁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老大的话有点儿像是在感慨如今人才难求。
新丁报假账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前阵子几个新进组织的菜鸟借着去踩点的由头在城里最大的酒坊中吃喝了三天,杀人后便拿了很多假单到组织报账。老大当场结果了他们,不能为组织盈利的,养他们何用?
“既然有难度,应该也轮不到我吧。”
组织里一流的杀手不在少数,二流的也并非只我一人。为何是我?我直觉地冒出些疑问。
“你接的任务越来越少,可问题却越来越多了,这对于杀手来说,可不是好事。”
我惊觉自己表露出来的情绪太过明显,尤其是在老大的面前,这对杀手来说是危险的。
于是,我马上换上自己最专业的一面:“有什么特别要求?”
这也是行规。有些委托人买了目标的命之后还希望得到一些有特征的肢体或是器官。有些人是用这些来解恨,有些人则用来验明正身。
“没有,只要命。这是定金。”
一道金光如流星般朝我飞来。我微微一侧身躲过这道流矢,它擦着我的脸颊而过,我鬓角的发丝被这股小而劲的风轻轻扬起,皮肤上有微微的酥麻感。这是超快的速度摩擦空气产生的强劲密集涡流震动所造成的。
老大号称幻影鬼手,他的暗器可是在江湖中排得上号的。
当那道金光在我手中戛然而止时,老大已经不见了踪影。
贰
我开始在两个目标人物活动的地方踩点,也明白了他们成为目标的原因。
他们被人买命,是因为为官不正,为富不仁,官商勾结将朝廷特批,用来保障民生的粮食据为己有,再掺砂高价卖给百姓。于是,重压下爆发的结果便是有人委托组织要了他们的命。
我估计两人成为被杀目标时恐怕还在做着发财的美梦,却不知道有钱有权是福气也是祸根。
据说,这笔委托的费用还是百姓们自发凑的。要知道,每个人的命因为身份的不同,价码高低不等。这一官一商都不是普通人,价钱自然不会很低。
当然,这些与我无关,我只收取目己该得的酬劳。讨价还价这种事情绝对不是杀手在行的。
于我个人来说,我还是愿意接这一类任务的,很有点儿行侠仗义的感觉。
我是杀手,也是恶人,但还是有基本的是非观。好人,我不是没杀过,虽然我无权选择,但仍无法逃过良知的责问。
因此,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杀了一个好人我便去宵香苑找暮烟。她隔帘弹琴,我自斟自饮。我们有时自说自话,有时互诉烦恼。虽然未必都能听懂彼此的心事,甚至从未见过对方的真容,却能互相慰藉心灵。
杀了恶人,我必会去酒鬼楼痛快地醉一场。恶人么。仇人必然也多,人人都想诛之却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胆。而在酒鬼楼那样的地方,哪怕酒后失言说你杀了某某恶人,一众酒鬼们也未必相信。
今天是接单的第三日,我已经将行动的地点和细节都计划周全。
时间定在酉时。
富商每天酉时坐轿从商行返家,官每天酉时从衙门回府。
我决定先在富商从商行出来的路上直接送他人黄泉,再去官回府的途中送他去见阎罗,
我尾随富商的软轿,打算在他经过的一段僻静小街动手。可是计划突然有变!
他今天走的路线并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向官府的方向。
这样更好!如果这一官一商今天聚到了一起,倒也省了我的事,两人一次了结更为痛快。
我预计得没错,富商果真进了官府。我借着逐渐变暗的暮色轻轻跃上围墙,看见官府内灯火通明,家丁侍婢正来回穿梭着,往桌上添上一道道佳肴。
富人拜见了官之后,两人客套寒暄几句便互相恭请着入了席,席间并来见其他的宾客。
居然两人一席,好不奢侈浪费!
落座停当,两人开始推杯换盏,想来是在庆祝合作发财、无往不利。
富商长满横肉的脸因为满是赤裸裸的谄媚更加让人反胃,而官那双豆丁眼里发出的贪欲之光则让我手痒难耐。
杀人,也是要讲兴致的。
此刻,他们喝得酣畅,也是我兴致勃发的时候。
我打算立即出手,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叁
我运气一提身子,从紧挨围墙的树叶上轻轻点过,凌空几个鹞子翻身,剑已出鞘,一招借花献佛,俯冲而下直冲富商的胸口而去。
富商含在口中的酒还未来得及下喉,心脏被刺穿时倒流的血液已从喉管逆流而上,和着那一口美酒喷了出来。
对面狗官的脸因为沾满了血污而瞬间扭曲,在灯火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不断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我飞身两个连环踢,将剑从富商满是肥膘的身体里拨出。待他如死猪般仰面倒地后,我一个旋身再次朝狗官刺去—一铛!
关键时刻,一只梅花镖将我的剑弹开,另两只也紧跟其后朝我呼啸而来。
我急速收回剑,退步闪身以剑抵挡。
梅花镖在我身周盘旋,发出尖啸刺耳的嗡嗡声。我的剑快速旋开,两只梅花镖应声落地。
等我再次用目光搜索官的踪迹时,顷刻从花园的隐蔽处冲出一众家丁和衙役,已经将他团团地围住护在中间。
从人群中慢慢走到包围圈最前面的,是一个我万分熟悉的人:老大和组织中的一流杀手——无情刀冷无情。
“看来你的功夫也长进了不少。”老大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江湖上能躲过他暗器的人并不多,而我这个不思上进的二流杀手竟能躲过他三镖,这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
老大的出现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的直觉曾告诉我,这次任务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现在更证明了我杀手的直觉是很准确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个任务已经不简单到需要老大亲自出马的地步。
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胸口还在汩汩往外冒着血的富商,和被保护周全的官,我有点儿明白。
这个任务最初便是一个局,一个专门请我入瓮的局——有人委托杀富商和官,而老大却只想杀了富商取而代之。
庞大的组织不但需要很多钱,而且还需要一个合法的渠道让一直在黑暗里生活的老大得见天日;从商,便是一个很好的渠道。而官商合作赚钱显然比拿命换钱更为轻松容易,
而我,既不是一心想为组织卖命的人,知道的秘密又实在太多,除掉我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你一石二鸟、借刀杀人,实在很高明,吃了委托人再吃目标,怎么算都不是赔本买卖。”
“你很聪明,但聪明人往往也让人讨厌。自作聪明的人更是自寻死路。”老大的话让冷无情的无情刀在手中蠢蠢欲动。
“杀手随时都会成为别人的目标,这个你是清楚的。”老大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不错,我了解。所以你们是想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很冷。瞬间凝集在我们三个周围的杀气让在场的那群奴才走狗个个剑拔弩张,包围圈也不自觉地又放大了几步。
“虚张声势在这个时候显然有点儿不太和时宜,杀你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没挑战性了,我会尽量让你死得痛快点。你就安心受死吧!”冷无情的尾音被无情刀的出鞘声掩盖。
无情刀出手无情,招招索命:闪着寒光的刀刃每每擦着我身体扫过,刀锋上的寒风直逼骨髓。
我从未在老大他们面前使出的落花流水剑法此刻因为是背水一战发挥得尤其凌厉,但与冷无情过了数十招之厦,我还是开始渐渐不支。
不过我说过的,所谓的一流杀手有名气未必都是因为有上佳的实力,够狠够恶有时只是噱头,在实战中,讲究的是境界和技巧。
我是一个很会保护自己的人,杀手的终极目的是要杀人并且不被杀,用什么手段达成目的十分重要。
所以,在与一个长时间被光环笼罩到已经忘了自己真实斤两的一流杀手对决时,要想反败为胜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当我留意到冷无情在使出开天辟地这一招正面出击,其实却是个虚招时,我便知道自己的生门在哪儿了!
几个试探性的招式一出,冷无情便顺理成章地用了开地辟地,我则退身反勾,全力出击,冰冷的剑锋毒蛇般深深刺进了他的喉管。
冷无情的倒下让老大大出意料,他在第一时间运起十分功力,一招罗汉探路朝我猛扑过来。
与老大过招更让我吃力,体力透支导致的混乱气息让我的内力无法全力使出,只能靠手中的剑见招拆招,以守为攻。
十数招之后,老大有速战速决之意,使出自己的绝技——幻影鬼手。
只见他双手齐发,瞬间,有不计其数的梅花镖从他的手中飞出,朝我蜂拥而来。
我一边使出游龙步法想要在这些快速飘移的梅花镖中找出空隙容身,一边用水过无痕将近身的梅花镖打落。
老大幻影般的双手不停挥舞,动作优美得如同舞蹈。梅花镖如牛毛细雨般愈发密集。
而我手中的剑也越来越快!银色的剑花在金色的梅花镖雨中闪电般射出刺目的光芒,金银交错的光影里不时有星星点点的火花出现。
随着不绝于耳的当当碰撞声,梅花镖在我身周四散而去。
同时,周围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
桌子上碗碟崩裂时发出的脆响。
花木折断落地时的咔嚓声。
家丁衙役中镖发出的惨叫声……
还有,梅花镖扎进我的身体,撕裂皮肉、打碎骨头的声音。
我能肯定的一点是,相较组织头号杀手冷无情的名不副实而言,老大号称幻影鬼手完全实至名归。而我,此刻居然还没有想过要死在他的手下!
只有全力迎敌才能有一线生机。我使出落花流水剑法的绝杀技——落花流水两无情。放弃一味的防守,迎着老大强大的杀人梅花雨顶风直入。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飞镖在撕破我的衣服,割破我的皮肤,钻进我的身体,我却已经全然感觉不到痛。
显然,我今天给老大带来的意外太多,我的反攻让他认定我是自不量力、自寻死路。此刻,已经到了逼倒他的最后几步——当我的剑刺向他时,他早有防备,轻松地把我的剑打落在地。可是,他不知道我袖中的短剑已经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奔他的咽喉。
咽喉的皮肉很柔软,但这最后的搏命一击,我短剑插下的位置稍有偏差。我感觉到剑刃擦着老大的锁骨进去,从他颈后的椎骨出来。
老大此刻的表情很痛苦,还很意外。
最终,他依旧因为无法相信自己是死在我这个二流杀手的手上,一脸的死不瞑目。
我缓缓跪倒在地,看见自己的衣衫已经被血染透,破败不堪。血还在不断地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来。我感觉血流出的速度在逐渐变缓,似乎血液正在慢慢枯竭。
捡起地上的剑,我以剑为杖,支撑着自己慢慢站起,再拖着剑朝饭桌后面剩下的三五个人走去。
也许是因为没想到最后还站着的人会是我,所以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走。可当我的眼睛扫过去时,这几个剩下的衙役立即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丝毫没有围攻我这个强弩之末的意思。
我将剑指向跪在地上抱头求饶的宫,他开始大叫:“大侠,饶命啊!你的老大已经死了,你杀了我也收不到钱了。你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你想要多少都可以——要不,你要官位也可以!”
杀手守则第一条—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我,已经收了定金。
我是个杀手,讨价还价不是我在行的。此刻,目标还在喋喋不休,为了结束耳边这令人厌烦的噪音—一我出手很快……
一场激战之后,满目狼藉。
满院子的死人。不过,我还活着。
我想,今日之后我便不再是一个二流杀手,哪怕我不愿意,我一流的名气也会被广为传播,可是无所谓了,我觉得很累,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在倒地的瞬间,我闭上眼睛之前,突然想起刚才那狗官叫了我
——大侠?!
这个称呼比杀手听起来似乎要顺耳很多啊。
好吧,既然当不了二流杀手,当一个有着一流名气的三流大侠似乎也不错啊。
打定主意之后,我陷入黑甜的梦乡……
(完)
(责任编辑:墨书白 邮箱:ether.sky1024@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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